神臨草自然不是神仙降臨的意思。相反地，它的出現預示著九天一位神明的死亡。

人有生老病死，神仙自然也會有死亡的那一天。

只不過是壽命長短不一樣而已。

與人死入輪回不同，神死後，靈魂與身軀一起化為山川草木，借另一種方式永生。

也還以眾生棲息的地方，孕育萬物。

仙臨草，便是前任水神所化，長於河流湖泊附近。

不同的是，現在已逝水神所化的仙臨草的任務還多了一條守護不在神界的三位小朋友——也沒辦法，誰叫他死後化的是可長滿各地的仙臨草呢。

暗綠色的藤蔓從湖底蜿蜒爬出，無聲無息纏住了雲墨的腳踝。

旁邊的仙臨草微微晃動，四片葉子掃過雲墨的衣角。雲墨順手摘下了這株好像在嘲笑自己的仙臨草。

雲墨無奈，喊道：“枝枝師姐，你別讓他拖我呀，我自己去湖底……唔……”

畫面中的人影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程枝仰頭往上看。

靠近結界上的水膜，浮光掠影，光怪陸離，構造了一個離奇神秘的水中世界。

但是沒有見到青年。

“沒有囂張的資格又偏要囂張，自然是要吃點苦頭的。”鐵牛見她如此笑道。

程枝深深看了他一眼，牛頭不對馬嘴，發問：“你怎麽會長這麽大？”

正常情況下，人死之後，魂魄是不會改變年齡相貌的。縱使他修了鬼道，也不能改變自己八歲的稚童模樣。

除非，用了什麽非常手段。

代價是給別人帶來無可逆轉的傷害。就算是因此死亡，靈魂也不會歸入鬼界。

這樣淺顯的道理，程枝懂。

她只是不相信。

“枝枝，不長大我怎麽陪你呀。”熊沂沒有正面回答。

他其實生了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只是這一笑，邪氣四溢，還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絲狠戾。

就像爬上來索命的野鬼，披了一層惹人喜愛的人皮。

程枝沒說話。

她只是疲憊地閉了閉眼。掩去了眸中的覆雜之色。

無端痛心。

曾經光風霽月的小皇子，如今竟行如此違背道義之事。

那邊，十二年前的東楚小殿下、如今的鬼修還在說：“枝枝，不要回去了，在這裏陪我好嗎？我聽說，你的師門對你並不好。”

觀影石中畫面一晃，顯示出來青年不住掙紮，卻被藤蔓纏住腳向上而不得的畫面。

“熊沂【1】，我與雲墨此次下山，是要去東楚。”程枝深吸一口氣，道。

她有些生氣，連“殿下”的尊稱也不願叫了。

熊沂眉毛一挑，笑道：“我陪你。不用他。”

程枝面無表情，硬著頭皮，找借口道：“東楚多水，有很多仙臨草，雲墨跟著，會少些麻煩。”

“枝枝，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不用他，我們一樣可以……”

“東楚的噬靈咒連我師尊都能瞞過。”程枝未等他說完，開口道。

“枝枝，你在懷疑我？”被打斷後，熊沂有些不滿。

程枝沈默了一下，道：“不是，我的花園還是他在管。”

熊沂聞言，笑道：“枝枝是要救他呀，怎麽不早說。”

程枝眼睜睜看著觀影石，只見更多的藤蔓纏繞上雲墨，有的甚至還帶有尖刺。

尖利的墨刺紮入雲墨腿中。血色在水中彌漫開來。

程枝猛然回頭，卻見熊沂興致缺缺，喃喃道：“可是我不想放過他。”

“他若死了，我不會饒過你。”

“可是枝枝，我放過他，你就會饒了我嗎？”熊沂的笑有些澀然。

確實不會……程枝閉了閉眸子，道：“但是那樣我會恨你一輩子，阿沂哥哥。”

“阿沂哥哥，我來啦。”

“阿沂哥哥，這是我娘親做的酥餅，可好吃了。”

“阿沂哥哥……”

“阿沂哥哥！”

“枝枝啊，你很會攻心呢。”生前遙遠的記憶紛至沓來，熊沂聽她像小時候一樣叫自己，苦笑道。

“嘭”一聲，一個人影掉落到白沙上。

程枝連忙走上去查看。

少女身姿變換間，有細碎的金屬聲音；衣擺晃動間，一條玄鐵打造的鎖鏈露了出來。

是了專門壓制修士法力的陰山玄鐵。

也正是因為這玄鐵鎖鏈，一步之遙處，程枝再往前不得。

青年靜靜躺在在白沙之上，胸口起伏微弱。

程枝回頭，見熊沂似笑非笑走過去，拿起掉落雲墨身邊的仙臨草，漫不經心，將這株珍貴的四葉仙臨草撕碎，道：“看來這次，這小草也幫不了他嘛。”

小小的綠葉碎片飄落到了雲墨的手指上。他似是感應到仙臨草的哀鳴，手指微微蜷縮一下。熊沂見狀，很是厭惡，給人踢翻滾了幾圈。

雖是洩憤，卻也把這人踢到了程枝碰得到的地方。

程枝蹲下身來，單腿屈膝，將雲墨置於自己的大腿上，輕輕拍打他的後背。【2】雲墨吐出幾口水後，方才幽幽轉醒。

程枝把人推開。

雲墨的頭又與湖底白沙來了個親密接觸。

他笑了，嗓音因剛剛灌了水，還有些嘶啞。他道：“師姐，會磕傻的。”

程枝遞給他一只手，雲墨借力坐起來，察覺到另一道如狼似虎的目光，他偏頭笑道：“殿下實力都比我師姐強，還會視我這個小人物為敵？”

熊沂冷哼一聲，自是不理會他，只是對程枝道：“枝枝，我把他放了，我們能一起了嗎？”

他似乎對這個曾與自己一起玩耍，一道赴死的姑娘有很深的執念。

程枝看了眼束縛著自己腳腕的鎖鏈。

熊沂笑道：“枝枝不必著急，只要你答應我，我一定會解開它的。”

雲墨也是笑：“然後再換一條給師姐戴上。”

熊沂看向他目光裏結了冰。

程枝有些頭疼，也有些搞不明白，雲墨平時挺圓滑機靈的一個人，怎麽今天明知自己的小命被人拿捏著，卻偏要硬往人身上撞。

“殿下，你看我跟師姐都要去楚河流域，那裏又是你的家鄉，不如一塊兒？你也能回去懷個舊。這麽多年了，那裏肯定有變化。”

回東楚懷舊？這話簡直就是踩在了熊沂的尾巴上。程枝想把人嘴巴捂上。她想著，便也這麽做了。

出乎意料的是，熊沂在細細打量了雲墨一番後，竟然答應了。

雲墨扒拉開程枝的手，還在得寸進尺：“對了殿下，外面那倆好歹一個曾是你媳婦，一個是你親兒子，你不送送他們？”

“親兒子？”程枝眸中閃過一絲訝然，卻並沒有熊沂想見又怕見到的怒意。

雲墨跟他咬耳朵：“仙臨草說，那小娃娃是殿下跟娃娃母親偷情生的娃。”

程枝想起來，東楚王室中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美德,那就是個個都是風流坯子。不過，如若楚旦王不風流，也就不會有熊沂這個人了。

結界頂端的光影灑在少女姣好的面頰上，好像少女的面色也隨著光影而陰晴不定。

先是以鐵牛之名騙娶了一人，又給別家好好的男人戴帽子，還強迫了一個喪夫的少婦，這些行為，已是讓程枝氣憤厭惡。更何況，他為了能有一個成年人的樣子多行不善，今日還誅殺無辜生命——熊沂說的對，無論他放不放雲墨，程枝都不會放過他，正道都不會放過他。

東楚王宮，望星臺，德高望重的老巫忽然一指日晷，發出顫顫悠悠的聲音：“魂兮歸來【3】，禍四方。哀之哀之！”

跟在老巫身側跪地不起的程葉聞言，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那弧度隨即又隱了下去——禍四方，苦的又是百姓，什麽時候能來條楚王氣運已盡的卦言呢？

天色驟變，雨花打在程葉身上，不覺有些疼。

老巫渾濁的眼睛忽然銳利起來，他直勾勾盯著胡思亂想的程葉，斥道：“爾敢對神明不敬，當以臏罰【4】處之。”

程葉身子一哆嗦，緊接著就被人架了起來。

驚雷乍落，老巫的眸子恢覆了渾濁，只偶爾瀉出一兩絲精光。

程葉被很效率地投進了牢裏。

他來的次數多，跟獄卒們都打熟了，只等著過一兩天又該能回府了。

結果三天過去，只等到頗得王寵的左尹程大人來看他。

程大人仿佛蒼老了幾十歲，又仿佛奔波了好幾天，說話都帶著一絲疲憊。

他低垂著頭，很是歉疚：“對不起葉兒，以後爹養你。”

見是真的要被挖膝蓋骨，程葉驚懼到極點，不過也是一瞬間。他反而笑了下，道：“父親榮寵多年，卻一點用都沒有。十二年前救不了程枝，今日又救不了兒子了。”

一句話，戳在了程大人的心窩子上。

像一把紮在心口的刀子，嫌棄程大人不夠心傷，還狠狠擰了一圈。

他顫抖著說：“若是枝枝真的死了，你的腿也就能保住了。當日一位道長救走了枝枝，如今大家把卦言解讀成枝枝，我這才救不了你。”

程葉聞言，笑容裏反而帶了些真心的喜悅：“若是那丫頭真的活著，我廢了也就廢了。反正那老不死的盯著我很久了，我在他身邊，栽倒只是早晚的事。”

女兒與兒子自然不一樣，程大人又氣又急，最後居然暈了過去。

氣暈了父親的程家大郎君絲毫不慌，很是淡定地喊道：“餵，我爹暈倒了，各位幫幫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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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此處的東楚借用了春秋楚國為原型，王室為羋姓熊氏。

【2】：此急救方法化用網絡解釋

【3】：摘自楚國宋玉作品《招魂》中的“魂兮歸來，哀江南。”

【4】：刑罰查自網絡，挖除人的膝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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